转生殿

狄睇生前做善事，死后投入转生殿。

转生殿者，非鬼鬼可转生，选良魂善鬼一千，择良辰吉日，赶入其中，紧闭殿门，密不透风，万日之后，开殿门，迎生者，则其可转生矣。此乃冥界盛事，一年一举（冥界一年万日），阎罗王亲督之，众狱卒（老鬼）皆凛尊悚行，不得有误。

殿中无人世之物，群鬼入其中，无可食者，必将互食，方能续命。一鬼之肉，抵十日之餐，千鬼乃万日之餐，故不论如何，万日之后，必将仅存一鬼，此鬼食其余九百九十九鬼，非同凡响，已非一般，阎罗王不仅亲见之，且有赏赐，其去路亦可自选，留冥界担当狱卒，或去人世间投胎皆可，无论何选，冥界上下，皆欢送之，当其同类。

狄睇胆小，初入转生殿，不肯食鬼肉，诸般惨状亦不忍视，遂选一不起眼角落，抱头闭目，惶惶不可终日。第一日者，老弱病残幼，皆被分食之，至夜，尖声怪叫乃止，为何？食鬼之后，数日无忧，因当呼呼大睡。有鬼强壮者，食二三鬼，腹胀大如牛，鼾声如雷，他鬼莫敢近。时有狱卒丙丁，睹其神勇，丙鬼惊呼“牛鬼”，丁鬼左手捏花生米，右手持木葫芦，停壶不饮，似被牛鬼吸引。

往后数日，众鬼陆续苏醒，互相食之，有鬼梦中不觉，刹那间魂飞魄散，有诗云：

断手残脚漫天飞，五脏六腑遍地撒。

狼嚎犬哭转生殿，满地斑斓鬼争先。

牛鬼奋其勇力，连食数鬼，拣一空旷之地，呼呼大睡。狄睇不敢上前争食，缩角落一动不动，身形日渐消瘦，初如羔羊，又数日，如饿犬。另有小鬼若干，无力争斗，舔地上胆汁肠液碎肉为食，几可度日。

……（此处省略二百五十字。）

第九百九十日者，牛鬼已无鬼可食，思之搜寻角落，细细搜索，瞥见狄睇，停目数瞬，不觉有鬼，复往前搜索。其时狄睇缩成蚂蚱大小，纵然食之，亦不足塞牙缝。

狱卒见牛鬼已然胜出，甚觉无聊。丁鬼手一扬，向牛鬼抛了几粒花生米，吼道：“孽障！好运！吃吧！”冥界花生米，自与凡界不同，吃一粒可饱一日，这几粒花生米，等于说内定牛鬼转生了。牛鬼来自人世，不知其中诀窍，思之：“几粒花生米何用，不如啃噬自身！”眨眼间，啃掉一根左腿，黑液流满一地。

这招大出丙丁所意料，均觉神奇，丙鬼叹道：“如此神勇，可堪大用！”亦有助其转生之意，将丁鬼酒葫芦抢过，远远一抛，落在牛鬼脚前。丁鬼横眉倒竖：“干么？”丙鬼哈哈一笑，指了指牛鬼，不再言语，丁鬼仍瞪着眼睛，望着牛鬼发呆。

两日后，牛鬼仍觉肚饿，把心一横，啃噬了右腿，黑液流满一地。牛鬼以手代足，撑出几步，肠子抖了出来，支支节节，铺满一地。牛鬼视之大喜，捧肠欲食，思之：“肠子味美，不如留食。”

过几日，牛鬼又啃噬了左右手、胸腹、背脊，仅余牛头，其大如斗。尔后，捧起满地肥肠吞食，终于不觉肚饿，呼呼而睡。第九千九百九十九日，牛鬼醒，甚觉饥渴，无物可食。忽见数尺外，几粒花生米，甚喜，欲往而食，然无足可用，无手可支，牛头左晃右摆，不能进一步，久之甚累，簌簌吐气，瞥见近旁酒壶，牛眼一亮，侧头饮之，亦不能得。

丙鬼掐指一算，明日乃转生之日，阎罗王将亲启转生殿门，接见生鬼，心下一惊，拍手道：“不好！”丁鬼歪头道：“甚么？”丙鬼道：“帮乎？”向牛头指指。丁鬼道：“罢了罢了！牛鬼神勇，莫不可挡！余心下亦有意相助……然则我之投续命花生，汝之抛延寿琼浆，彼皆视而不见，如此愚昧之状，岂非蔑我神界？”

丙鬼甚觉有理，连连点头，忽思一事，大惊道：“不妙！”丁鬼吓一大跳，瞪眼道：“甚么？”丙鬼道：“明日大王来启殿门，若无生鬼跪地迎接，岂非责我等敷衍渎职，罪之甚矣！”丁鬼亦大恐，茫然不知所措，手中葫芦不住颤抖。

丙鬼稍一定心，道：“转生册！拿来！我看！”丁鬼走出几步，酒壶掉在地上，摔得粉碎，慌慌张张一阵，摸来转生册。丙鬼打开一看，见第一页至第九百九十九页，皆画朱砂红叉，第一千页，没有画叉，怒道：“干的好事，少画个叉！”丁鬼魂不守舍，颤道：“甚……甚么？”丙鬼忽然鬼眼一亮，哈哈大笑起来。丁鬼愈惊：“你……疯了！”半晌，丙鬼止笑，指着转生册道：“喜事喜事！有救有救！”丁鬼不解，往转生册看了一眼，没有发现红叉，灵思一动，大笑起来。

丙丁两鬼，在转生殿寻了半天，未名角落，找到一蚁，实非蚁，乃狄睇……

转生之日，阎罗王大喜驾临，狄睇伏地迎接。冥界各鬼，见转生殿空无一物，心下皆栗。然阎罗王智慧之主，存众生平等之念，视狄睇身形如蚁，倒不觉如何不同。于是王颜大悦，赐狄睇金十斤，银九两，铜八钱，准许转生，众鬼皆贺！丙丁并其余大小鬼魂新老怪魄，皆有赏赐，众鬼皆喜！

过去鬼捧黄金，今日鬼持白银，未来鬼提青铜，口颂赞词，恭恭诺诺，趋步而前。先是过去鬼将金砖置于狄睇身上，接着今日鬼按上银砖，未来鬼压上铜砖，用力一拍，毕剥一响，狄睇一命呜呼，投胎转生去了……